謝云
鳥飛蟲游，枝蔓縱橫，墨氣在橫折撇捺中，氤氳紙上，精魂畢現(xiàn)，一如刀耕火種的先民，再也抑制不住心底的歡樂與憂傷，不覺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每次展讀謝云先生的書法作品，總不免思接千載，神游八荒。
“中華民族的文字是驚才絕艷的發(fā)明，也是全世界內(nèi)蘊最豐富的文字，在人類文明的金字塔頂端熠熠閃光。”在謝云先生看來，行楷草隸，每一種字體各得其妙，他都孜孜矻矻用心揣摩，尤為著力于鳥蟲篆，并于爬羅剔抉、刮垢磨光中，逐漸領(lǐng)悟到書海中的自然妙道與無窮樂趣。
屈指流光，八十余載習字生涯倏然而過，回顧過往，謝云先生如是說：“此生愿為丹青客，書魂永作鳥蟲游。”
人民日報記者武少民采訪謝云先生
丹青不知老將至
“學書初學衛(wèi)夫人，但恨無過王右軍。丹青不知老將至，富貴于我如浮云……”這首杜甫寫給曹霸將軍的《丹青引》，謝云先生自幼喜愛，也以之自勉。
曲水流觴的蘭亭雅集，詩書載道的先賢前哲，如不竭的靈感源泉，澆灌于一個六歲孩童的心田。丹青翰墨，從垂髫走到黃發(fā)，就這樣扎根萌芽，逐漸枝繁葉茂，直至長成參天大樹。
謝云先生幼遵家教習字習詩，六歲從父開始臨習，始學顏、柳，繼學篆、隸，1980年后廣涉漢魏晉碑及印章鳥蟲篆等異體字，融篆、隸、行、草于一格。書法象形雋美，拙辣兼施，草篆尤多變化，以金文、鳥蟲篆獨具風神。劉海粟大師評謝云書法：“奇而不奇，不奇而奇，放逸可觀。”
跌宕起伏的傳奇經(jīng)歷，非但沒有消磨謝云的激情，反而讓他更加自我砥礪、黽勉奮進。“20歲參加革命，25歲調(diào)往北京，30歲下放廣西，60歲重返京城……”說起往事，謝云先生透著也無風雨也無晴的從容淡定。
謝云，1929年10月出生，原名謝盛培，號裳翁，蒼南縣龍港鎮(zhèn)三大廟村人。著名編輯出版家、書法家、詩人，畢業(yè)于中國人民大學新聞系。謝云中學讀書時參加革命學生運動，1948年中學畢業(yè)后參加浙南游擊縱隊，1950年1月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F(xiàn)任中國書法家協(xié)會顧問、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
無論任職廣西壯族自治區(qū)宣傳部副部長、新聞出版局局長，還是廣西畫院院長、中國書法家協(xié)會秘書長，都是他歷練人生的平臺，提高藝術(shù)修養(yǎng)的必經(jīng)之階。
“心正、筆正、身正”……這是父親教他兒時習字時的要訣，如今依然是他的座右銘。今年孟春時節(jié)，北京方莊芳群園，梧桐花開滿院落，淡淡的清香四溢。端坐在書桌前的謝云先生，手握柔翰，凝神靜思，似乎聽到了歷史曠野深處的吶喊，又或者感悟到了心底涌動的雷霆。
他抬腕、落筆，走龍蛇，依宮商，如鳥翔集，如蟲躍然……很快，鳥蟲篆書的“觀道”兩個字，墨意淋漓于紙上，恍若一位智者在世間萬物中，感悟道法自然的幽微。
那是一段雖艱難卻精進的歲月。下放廣西后，謝云在廣西廣播電臺圖書室管理資料，在他人看來枯燥無味的生活，于謝云卻是無處不在的學習良機：翻閱有關(guān)書籍，偷偷臨寫篆字、秦漢印等；到農(nóng)場勞動改造，一手牽牛繩，一手拿書本，“牛吃著草，他啃著書”；胃部大出血做切除手術(shù)，他感覺自己“死”了好幾回，學書之心因之更盛，住院治療之余，他想辦法找到書體匯編，得空就看，有力氣就描……
“廣西本來是我‘落難’的地方，卻給了我更深的歷練與滋養(yǎng)，人生的成長與成就，也在這里頓悟、得到。”謝云說。
謝云先生在詩集《筆潮》第1章寫到：曲折得使人生充滿震顫/曲折得仍是失望相憐/果真是曲折而有致嗎？/為什么求逆鋒用筆韻味……謝云認為不逆鋒用筆節(jié)奏就沒有，線條就不好看，韻味就沒有。人生何嘗不是如此？艱難困苦玉汝于成，正是因為遭遇逆境，讓謝云在顛沛流離中不忘本心，依然做著鳥飛蟲游的夢。
春秋代序，九涴滋蘭。謝云先生已登耄耋之年，心心念念的是將鳥蟲篆發(fā)揚光大。他生怕這一承載先民歡樂悲傷的文字，會在時光中湮沒消亡，他四處奔走呼吁，保護鳥蟲篆這一古老而年輕的字體，讓傳承更有序、薪火永不滅。
謝云先生說，“古人云：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樂之者，書法于我，是透到骨子里的熱愛，我會一直學習鉆研下去，如一名小學生，永遠遨游在書法的國度，不知老之將至，不懼風雨載途。”
鳥驚蟲夢拓新境
腹有詩書氣自華。傳統(tǒng)文化的滋養(yǎng)，寧靜致遠的情思，洗心滌神，陶冶性靈，讓九十高齡的謝云先生，清癯中透著睿智，謙和里透著淡泊。
“我想用手中的筆，用鳥驚蟲夢，寫出這個世界上綿延最深的情感，勾勒出最達觀的人生，找到先民回家的的路，不問風雨陰晴，只問心之所向。”謝云是這么說的，也是這么做的。
10年時間，在他的主持下，廣西出版業(yè)從一家出版社發(fā)展成美術(shù)、科技、教育等專業(yè)社齊全的宏大戰(zhàn)略格局。1991年，中國書協(xié)換屆，謝云作為廣西代表，當選常務(wù)理事、秘書長，之后又受任中國書協(xié)黨組副書記，主持黨組工作。回到北京，他仍關(guān)心著出版事業(yè)，提出保存民族傳統(tǒng)線裝印刷爝火，創(chuàng)建線裝書局。兩年后，新中國第一家線裝書出版社成立，謝云擔任首任社長。
功不唐捐，謝云做的所有努力，都是為了弘揚中華文明的星火。他常說，“鳥蟲篆，是我用力最多的書體。”方寸之地線條的溫婉和氣息的高古，恍若刀耕火種、秋收冬藏的一幕幕場景，先民的歡樂憂傷，也于斯時，隨著時光的流逝，緩緩浸潤到了先生的筆端，文脈之光也因之重現(xiàn)。
早在廣西時，他便被著名篆刻家、浙江同鄉(xiāng)方介堪的《鳥蟲篆印譜》深深吸引。在普通人看來，這種春秋戰(zhàn)國時盛行于南方諸國的特殊文字，字形結(jié)構(gòu)蜿蜒曲折、變幻莫測、辨識困難。但方介堪在篆刻中將其“抹去濃妝，脫下華服”，讓謝云先生“仿佛穿越時光，看到了先民們狩獵、祭祀、農(nóng)耕、舞蹈時的場景。”
線在流動、形在舞動、墨在涌動、心在感動……對謝云先生而言，每一次創(chuàng)作鳥蟲篆的過程，都是一場靈魂的洗禮，都是熾熱情感的奔流。
立己立人，德藝雙馨；達觀萬物，內(nèi)心豐盈。“志于道，據(jù)于德，依于仁，游于藝。”論語中短短十二個字，也是謝云先生一生行藏的真實寫照。
數(shù)十年來，為了鳥驚蟲夢，他不斷“探求拓展古文字之視覺形象變化的夢”，系統(tǒng)研究了漢隸、魏碑、篆書，藝術(shù)創(chuàng)新之路由此開啟，并以石鼓文、鐘鼎文神韻入草篆，以近半個世紀的探索，賦予鳥蟲篆新的藝術(shù)生命：搖曳不失優(yōu)雅，清新不失質(zhì)樸，浪漫不失天真，古老的文字形式，在余韻悠長的現(xiàn)代風致中復活、創(chuàng)新，步入天人合一的無我之境。
“真書家將個性和自身在天壤間獨有感受，同時付之毫端，脫形形在，重義不限訓詁。唯有人天合一、主客同體，陶然會心一筆，方能混數(shù)千載于瞬息，給欣賞者無窮遐思妙悟。”謝云先生告訴記者，文字要華且實，睹之有質(zhì)感，思之有意境，品之有滋味。
甲骨文“花”：有株，有根，有花，灑下串串青春；篆書異文“飛”：鳥兒飛走了，奪不回來；銘周文“星”：讓生命的光點留下來，趁著這恬靜夜晚……這是謝云先生創(chuàng)作書法的感受，更是鳥蟲篆得以發(fā)揚光大的先聲。
沒有數(shù)十年如一日的沉潛磨練，沒有行草楷隸的孜孜精研，又怎會有鳥蟲篆的高標獨樹、異彩綻放？
謝云先生曾寫過一幅題為《舟》的鳥蟲篆作品，是回鄉(xiāng)探親時為一位老朋友寫的，似書似畫，像上古的獨木舟。“這些作品是內(nèi)心情感的流露，一瞬即逝，很難捕捉，也不可重復。我參與現(xiàn)代派創(chuàng)作，但又保持距離，書法與傳統(tǒng)，現(xiàn)代與復古，最佳的狀態(tài)就是‘若即若離’。”謝云先生說。
在今年春天的一次談話中，謝云先生多次提到，漢字不僅是一種語言符號，更是一個偉大民族的精神象征，是世界上最獨特最美好的一種藝術(shù)，也是中華民族精神和氣質(zhì)在文化藝術(shù)上的一種極為鮮明的體現(xiàn)。
鳥蟲篆是線條的詩，無聲的詩。在鳥蟲篆書法創(chuàng)作中，謝云先生致力于追求詩的境界，追求詩的激情與線條激情的融合。
“藝術(shù)美最終是表達精神的一種極致。”由是，謝云先生才會更為重視漢字意象的精神表達，才會以紛披的筆墨語言歌詠“梅老詩骨壽”，才會“以周秦意象，寫現(xiàn)代精神”……
觀道且做逍遙游
記者問謝云先生：何為書道？他答：漢字書法在世界文化森林中是最有個性的參天大樹，也是世界上最獨創(chuàng)，最美最有文化內(nèi)涵的文字。唯有有動于心，寄情于書，游心太玄，天人合一，是為書道，方成大家。
謝云先生常說，先文而后墨，就是先文章而后書法，先讀書而后寫字，對民族文化，民族精神有了深刻的感受，體悟理解，有了深厚的感情，然后便能尋找到抒發(fā)這種感受，體悟理解感情的最好渠道—書法。
道是抽象的，也是具體的。就藝術(shù)層面而言，在謝云看來，墨分五色，比如濃與淡的變化與濕的對比，點與線的組合，以及疏密，動靜，肥瘦的變化，追求氣韻生動，有強烈節(jié)奏感。“無論是詩還是書或者畫，最終都是殊途同歸，回到精神，達到天人合一的極致，這就是所謂的眾妙之門。”
謝云寫過一首詩：“書道真髓在空靈，空靈來自悟道深。書藝工夫在書外，付托幽微筆墨情。”空靈玄寂，筆墨深沉，幽微之處閃耀的，恰恰是不滅的書藝星光。
“世界上的一切都充滿誘惑/射入我的祖先造字的音符里/裊裊余音叩問/歲月綿長。”謝云先生以特有的骨法用筆連綿揮灑，一氣呵成，看似單調(diào)的油墨，煥發(fā)出輝麗的繽紛光彩，這是他對古文字在審美方面探求的夢。
謝云先生自上世紀50年代末期就開始寫鳥蟲了，雖然從顏柳寫起，但字形上越古越奇越引起他的興趣，異體字和古怪的用筆讓人難忘，看到鳥蟲篆便引起他內(nèi)心的的流連……
倉頡造字也是鳥蟲意象的重構(gòu)，古人書寫鳥蟲篆也很少，這種字體多出現(xiàn)在兵器里，至今依然閃爍寒光的越王勾踐劍上，鳥蟲飛動，攝人心魄。
謝云鳥蟲篆書“受命于天，既壽永昌”
“最有名的鳥蟲篆是秦朝玉璽的8個字：受命于天、既壽永昌。鳥蟲篆大多作為裝飾使用，是非常輝煌的裝飾，但用到生活里也很有趣味，我的書寫把他簡化了，鳥蟲作為一種重要的元素，也出現(xiàn)在我的一些楷書行書里。”謝云先生說。
無窮妙道，存乎一心。謝云先生用上古的鳥蟲篆，寫唐代的《春江花月夜》，寫紅樓夢里的《葬花詩》，看似相差久遠的年代，卻絲毫沒有錯位感，與原詩的意境也極為交融。這是因為，意境就是自己的情感，用任何形式表達都無可厚非，寫古老的內(nèi)容合適，寫現(xiàn)代的也可以，用謝云先生的話說“這就叫鳥驚詩夢成一家”。
詩書畫兼擅的謝云先生，在自己的長詩《筆潮吟》中，描述了書法與詩歌在他生命中的聯(lián)系，他甚至認為，離開文學，離開詩歌，就不成其書法：“詩的理想，美的氣息，寸管里煙霞無盡”。
“游于藝”也只是形式，最終要回歸到“至于道”。知識與藝術(shù)的目的，正在于探尋宇宙、人生的真相，探求生而為人的至道。
近代學者陳衡恪曾提出，“文人畫有四個要素：人品、學問、才情和思想，具此四者，方為大家”。對藝術(shù)家來說，藝術(shù)不僅僅是藝術(shù)，更是人格、胸襟、視野、情懷的體現(xiàn)。謝云先生不止四者兼?zhèn)?，他認為自己在本質(zhì)上是一位詩人。
他在《謝云詩集》中寫道：“畫是我詩之余，書（書法）之余，記錄人生的又一種藝術(shù)形式，表達的是對人生、對生活的的理解，不拘筆墨，隨性而揮，重在寄托情懷。冥冥之中，追求某種生命之美，是生命人生的觀照。”
旨哉斯言。詩，是人類心靈深處最熾烈的情感表達。書畫藝術(shù)，同樣是生命的外化。寫詩、寫文章，當詩人、當作家，是他的理想。他喜歡舊體詩和新詩的結(jié)合，喜歡半文半白的詩風。舊體詩的凝練和意蘊深長，新詩的跳躍性和散文化，在他的詩作中均有所呈現(xiàn)。
這種上承古風、下應(yīng)今韻的美學向度，也在他的書法創(chuàng)作中展露無遺?；蛟S是緣于書畫同源，藝術(shù)無界，謝云在追尋藝術(shù)的道路上與年歲相差近一甲子的年輕詩人，中國詩歌學會會員、中國產(chǎn)業(yè)經(jīng)濟信息網(wǎng)總編輯王其團成為忘年之交。王其團這樣回憶與謝老的一次會面：記得2012年的冬天，再次見到剛剛搬到新家的謝老，他依舊春風滿面，神采奕奕。他拉住我的手，將我牽進屋，并開心地問道：“你看看這個新家怎么樣？”我舉目環(huán)顧，目光所及之處，全是作品，墻上掛的、地上鋪的、書桌上放的，幾乎沒有落空的地方，其中有書法、有國畫，更讓我驚訝的是，竟然還有油畫。這讓我在一剎那間感受到了巨大的震撼，一時間我竟忘了回答。
“誰曾想到，一個八十多歲的老人，竟然有如此充沛的精力，不知疲倦地釋放著內(nèi)心的情感。那爛漫的桃花、山園小梅、生命的希望、夢中老蝶……是書非書，是畫非畫，鳥鳴蟲合，流云散霧，這不分明就是書道嗎？我貪婪地享受著藝術(shù)之饕餮大餐，完全聽不見謝老在對我介紹什么……”王其團說。
謝云正在為他的學生王其團指導詩歌
蒲松齡想到知己王漁洋，曾如是感嘆：“此生所恨無知己，縱不成名未足哀。”風骨卓犖的謝云先生至情至性，不僅書海游弋，名動天下，而且所交無長幼，所知無遠近，不同的人在謝云先生身上，讀到了同樣的風骨與力度，感受到了人格魅力的光輝。謝云在接受采訪時表示：“我一生不為人師，遇到王其團是件幸事，收他為我的學生，也算了卻一個心愿，亦師，亦友，人生樂事”。
桑梓情深，何必太上忘情？村西頭的謝氏宗祠，是謝云兒時讀書的地方；家門口不遠處的鯨頭山筆架峰，以蒼翠欲滴迎接他凝眸遠眺的目光……這一切，都永遠藏在心底，留在夢里，沉潛在深情款款的思念中。
數(shù)年前，祠堂重新修建，村人讓他寫一幅對聯(lián)刻于大門石柱上，謝云揮毫題句：“門對筆山英靈聚，堂傳寶樹世澤長。”就如謝云先生用鳥蟲篆寫的“遇”字，靈動飄逸，風華宛轉(zhuǎn)，而前世命定的緣分，融入一段墨香，揉進再也不能釋懷的詩酒田園。
在謝云看來，詩書畫無它，不過是記錄人生的藝術(shù)形式，或者說是對生命的另一種體悟。那些對人生的理解，對故友或者故鄉(xiāng)的回憶，又或是返璞歸真的漫涂，早已散為虹影流霞，秉自然之道，逍遙游于四海八荒，再也飛不出藝術(shù)的蒼穹。
多措并舉穩(wěn)外貿(mào) 動力強勁底氣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