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栩栩如生的青銅鑄造模具,有犄角,有獠牙,五官又頗似人面,它和上萬爐壁殘塊、磨石、制范工具一起,散落在赭紅色的土壤里。這是一處超大型青銅器鑄造基地,至少7座獨立鑄銅作坊,分工精細,有工作區(qū)、生活區(qū)、祭祀?yún)^(qū)、墓葬區(qū),工作區(qū)還分設備料取土坑、制范場地、熔鑄一體的工棚、銅器后期加工場、鑄銅遺物廢棄場……它們統(tǒng)統(tǒng)來自3500年前的商王朝。
直至如今,殷墟遺址仍在不斷“上新”。今年11月10日,國家文物局召開“考古中國”重大項目進展工作會,公布了河南省安陽市殷墟考古與甲骨文研究的重要成果及新進展。殷墟外圍區(qū)域的辛店鑄銅遺址發(fā)現(xiàn)了商代晚期最大的青銅鑄造基地;陶家營遺址豐富了商代中期洹北商城周邊聚落社會研究內(nèi)容,邵家棚遺址展示了晚商時期史官“冊”族居住地……殷墟內(nèi),又新發(fā)現(xiàn)宮殿宗廟區(qū)存在大型池苑、水道和相關建筑的遺跡。
商王朝,曾經(jīng)一度被認為是傳說故事,直到“一片甲骨驚天下”,揭開了這個古老王朝的神秘面紗。而后,幾代考古人在這里發(fā)掘,1928年至今,一座繁華都邑逐漸被還原,真實、鮮活的商代文明面容,也一點點浮現(xiàn)在今人眼前。
作為中國最早發(fā)掘的都城遺址,也是考古工作持續(xù)時間最長的遺址,殷墟考古幾乎是中國近代考古學發(fā)展的縮影。中國考古學界有一句公認的評價——殷墟發(fā)現(xiàn)的最大價值,便是讓商朝歷史成為信史。從殷墟出發(fā),由此上溯更早的文明便有了支點,同樣從殷墟出發(fā),看商文明之后的中國歷史,也可以有更為清醒的認知。它不但是中國學術界對現(xiàn)代西方田野考古學的主動接受,同樣鮮明地塑造和影響了中國考古學的性格。
“天命玄鳥,降而生商”
1928年秋天,正在美國與弗利爾藝術館商談合作考古發(fā)掘的李濟,收到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所長傅斯年的電報。那時,作為中國的第一個人類學博士,李濟回國到南開大學任教不過兩年,剛結束山西運城夏縣西陰村的挖掘——那是中國考古學歷史上第一次由中國人主持的科學考古。傅斯年的電報邀請李濟在廣州會面,史語所才剛剛成立,他正四處為考古組尋找主任,建所之初,發(fā)掘安陽殷墟是被列入的重要計劃。
“天命玄鳥,降而生商,宅殷土茫茫。”先秦詩經(jīng)《商頌·玄鳥》曾經(jīng)記載了一段商王朝的神話故事,后世的司馬遷寫下《史記·殷本紀》,然而對于這個比自己早千年的王朝,司馬遷除了記錄王位世次,并無過多描述。即便有其他史料和傳說,人們也只能隱約知道,這個歷經(jīng)17代31位帝王的王朝,統(tǒng)治了500余年,曾有一位名為盤庚的商王,帶著家眷子民駕車趕羊,輾轉來到太行之下,開荒墾土,冶煉青銅,修筑宮殿,使這片沉寂荒原變?yōu)榉比A城池。占卜問卦,避兇祈運,祭師在甲骨獸骨上刻下一件件大事……又傳周朝滅殷之后,百姓流離失所,此地逐漸淪為廢墟,那些傳奇故事,終灰飛煙滅,成為埋在黃土下的千古謎案。當上世紀初疑古派縱橫史學之時,商王朝是否真的存在過,成為很多人心中的疑問。
內(nèi)憂外患的20年代末,史語所在廣州成立之日起就肩負重建古史的責任。如果歷史被定義為有文字書寫的記錄,在傅斯年看來,想要尋找史前和中國歷史時期的連接,安陽是最好的選擇。那時,甲骨文已經(jīng)被發(fā)現(xiàn)近30年,先是被老百姓當作包治百病的藥材“龍骨”,后被金石學家、古董商人大肆收購,甲骨文的真實出土地點也在這個過程中被厘清,即現(xiàn)在的河南安陽小屯村,小屯村一帶的地貌又與《史記·項羽本紀》中“洹水南殷墟上”的記載相吻合,從而證實安陽小屯及其附近的洹濱一帶是商王盤庚所遷的殷墟。發(fā)掘殷墟已經(jīng)是當時以金石學為核心的整個學術界的期待。
1928年10月,殷墟發(fā)掘終于在萬眾期待中登場,先由中國第一代古史學家董作賓主持,在10月13日至30日進行了第一次挖掘,此后直到1937年,受過現(xiàn)代西方田野考古學訓練的李濟、梁思永主持了14次殷墟考古挖掘。10年間,前中研院史語所考古組共挖掘殷墟15次,總面積46000余平方米。在殷墟范圍內(nèi)發(fā)掘了小屯宮殿區(qū)、侯家莊西北岡王陵區(qū)、武官村南霸臺等遺址。
其中收獲最大的挖掘有三次:1929年,李濟主持殷墟第三次挖掘,出土了著名的“大龜四版”。1936年4月第14次挖掘,發(fā)現(xiàn)了一個埋有完整馬車和四匹馬的車馬葬坑。1936年6月,對殷墟的最后一次挖掘,獲得了至為重要的成果——有字甲骨17096片。一個失落3000年的殷商王朝,天降般地出現(xiàn)在世人面前,在這之前,中國可考的歷史是殷商滅亡后的兩百年。安陽發(fā)掘,將成湯伐桀、盤庚遷殷、武丁拜相等傳說,變成了一個個確實可考的史實,中華文明信史被向前推進了數(shù)百年。
這場挖掘轟動了世界,牽引出一場史學界的大變革。它是整個東亞地區(qū)第一個有文字記載的文明,也證明了司馬遷《史記》中所記載的殷代王室譜系幾乎沒有任何差錯。事實上,《史記》中記載的帝系上的名字,幾乎全都能在殷墟的考古標本——卜辭上找到。
1936年冬,李濟應邀赴英國及瑞典講學,就安陽的重要發(fā)現(xiàn)發(fā)表演講。第二年,法國漢學家伯希和在哈佛大學成立三百周年演講中,盛贊史語所的考古發(fā)掘“是近年來全亞洲最重大的考古發(fā)掘。中國學者一下子獲得了耶穌降生以前一千年中國歷史的大量可靠材料?!泵绹鴮W者把殷墟比作特洛伊遺址,因為兩者都把傳說變成史實。
發(fā)掘的連續(xù)性,使得田野考古廣受關注,學科思想逐漸深入人心,史語所的學人們陸續(xù)提出了一系列新的理論架構,如梁思永的“三疊層”、傅斯年的“夷夏東西說”、李濟倡導的陶器分類法,這些理論與方法影響深遠,奠定了中國考古學的基礎。
也正是經(jīng)過這15次挖掘,李濟、梁思永帶出了一批初出茅廬的年輕人,他們志趣相投、關系親密,被稱為“考古十兄弟”。在之后漫長的歲月里,他們中的大多數(shù)成長為兩岸的考古界大師級人物,例如甲骨文研究大師胡厚宣,先后任中國科學院歷史所副所長、考古所所長的尹達,中研院院士石璋如、高去尋。他們又開枝散葉,中國考古學人才梯隊與隊伍逐漸建立,殷墟因此被稱為中國現(xiàn)代考古學的搖籃。如果說夏縣西陰村挖掘是中國現(xiàn)代考古學的熱身,那么殷墟遺址的考古挖掘可謂是真正的起跑,中國科學考古從這里啟程了。
挖古墓“認出”了墓主
1976年5月,無論時代還是氣候,都正在轉暖,新中國第一代考古人鄭振香帶著一隊安陽考古工作站的學者和技工來到小屯村西北的崗地。技工們的探鏟一次又一次打下去,再輕輕地拔出來,這地方的夯土極深,已經(jīng)一天多了,還沒有收獲。一桿3.5米探不到底,便下挖3米,然后接桿加擰桿,三根連在一起繼續(xù)下探,在距地表6米時,夯土變成軟泥,鉆探工作變得更加費勁,吃力地下探到7米時,探桿突然迅速下墜了1.2米,人們的心提了起來。接著就感覺探桿觸到底了,小心翼翼地將探鏟提上來,鏟內(nèi)滿是鮮艷的紅漆皮,還有一只翠綠色的玉墜。這里是墓葬!
如果說,李濟等人的挖掘是殷墟科學考古的肇始,那么1950年4月開始,新成立的中國科學院考古研究所重啟對殷墟遺址的發(fā)掘就進入了第二階段。直到1979年前,第二階段考古共進行了40多次挖掘,發(fā)掘地點20余處。
既然商已經(jīng)從古史走進現(xiàn)實,對《史記·殷本紀》的肯定,必然引發(fā)出《史記·夏本紀》也為信史的認識。由此,二十世紀50年代考古界提出了夏文化探索的課題,人們開始以殷墟為出發(fā)點向上追溯。1950年,商代早中期的都城遺址鄭州商城被發(fā)現(xiàn)。1959年,中國著名考古學家徐旭生率隊在豫西進行“夏墟”調(diào)查時,發(fā)現(xiàn)了二里頭遺址,就此拉開了夏文化探索的序幕。殷墟成為后來“尋夏”之路的基石。
然而,尋找夏必先研究好商。第二階段的挖掘,有前人的基礎,于是可以向前更進一步。1958年春至1961年冬,安陽工作隊通過小屯村西地等13個地點的發(fā)掘,初步摸清了殷墟的范圍和布局,根據(jù)明確的地層證據(jù),首次提出殷墟遺存的分期問題,也為都城布局和有關殷代奴隸制的初步研究提供了更翔實的資料。1961年3月,國務院將殷墟列入首批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公布了殷墟保護范圍。
在這十幾年中,最受關注的無疑就是1976年由鄭振香帶隊發(fā)現(xiàn)的婦好墓。墓葬所在地屬于殷墟的宮殿宗廟區(qū),在宮殿區(qū)出現(xiàn)墓葬是鄭振香也沒有想到的,這是一個意外,也是一個驚喜。大墓隨葬品極為豐富,用眼花繚亂來形容也不為過,墓里足足埋藏了210件青銅容器,加上大批兵器、工具等等,青銅器總重量達到1.6噸。埋入墓中的750余件玉石器,更讓當時的學者見識了商代玉器的豐富品類。最令人興奮的,當然還是109件青銅器上的“婦好”或“好”字銘文,墓主居然就是在甲骨卜辭里出現(xiàn)過數(shù)百次的武丁的王后——婦好。鄭振香的學生、后來在安陽殷墟考古隊擔任隊長的唐際根對《中國新聞周刊》感慨:“考古學家最刺激的事,莫過于挖古墓的過程中突然‘認出’了墓主?!?/p>
鄭振香曾經(jīng)在接受采訪時說,早在北大讀甲骨文時,就知道婦好。在上古社會,“國之大事,在祀與戎”。據(jù)甲骨卜辭記載,婦好文主祭祀,墓里出土的大量的青銅禮器也印證了這一點,武能征伐,她率兵東征西戰(zhàn),最多的一次,竟帶兵13000多人,不少男性將軍都屬她領導,這也是甲骨文記載的戰(zhàn)爭中動用人數(shù)最多的一次戰(zhàn)斗,鑄有“婦好”銘文的銅鉞,正是擁有兵權的象征。
在“武丁中興”的王朝中,婦好起著極其重要的作用,與武丁也感情甚篤,婦好去世后,武丁數(shù)次于卜辭中詢問她在另一個世界是否安好。也許因此,武丁一反常法,沒有把婦好葬到洹河北岸的王陵區(qū),而是葬在了自己處理國家大事的宮殿區(qū)里。為了能夠經(jīng)常祭祀她,還罕見地在宮殿區(qū)里的陵墓上面修建了一座享堂。
星轉斗移,輝煌的王朝早已隱入歷史,昔日的思念歸于塵土,但這座享堂的基址卻保護了王后的墓葬——歷代的盜墓賊一挖到房子基址,就以為下面沒有什么了,這才讓婦好安靜地沉睡了3200年。1976年,婦好墓被列為“全國十大考古成果”,它也是殷墟科學發(fā)掘以來發(fā)現(xiàn)的唯一保存完整、能和甲骨文相對照并能確定墓主和墓葬年代的商代王室成員墓,是1928年以來殷墟宮殿宗廟區(qū)最重要的考古發(fā)現(xiàn)之一。幾年前,央視《國家寶藏》節(jié)目曾展示過一批婦好墓中的國寶,例如造型奇特、雕工精美的象牙杯、頭頂三連花冠的玉鳳佩,還有四面銅鏡和化妝用的玉質(zhì)調(diào)色板、近500件骨質(zhì)發(fā)笄,足見商代人對美的追求。其中一只呆萌的青銅鸮尊堪稱中國古代青銅文化中的精品,在《國家寶藏》播出后一躍成為“網(wǎng)紅”。
復雜的商文化
商王朝遺址如何分期,學術界曾有激烈的爭論。殷墟為商朝晚期遺址已被證實,那么早期和中期的遺址在哪?鄭州商城和“二里頭”被發(fā)現(xiàn)之初,人們曾認為前者為中商,后者為早商。北京大學教授鄒衡在上世紀70年代末修訂了商的分期理論,即殷墟為商晚期,鄭州商城為商早期,商代只劃分為早晚,這一觀點為學術界絕大多數(shù)學者接受。
1982年,當唐際根坐進北京大學考古學系的教室,學習的就是這一理論??傻搅舜T士階段,他盯著那些早商和晚商的陶片看了又看,總覺得有一些陶片和陶器既不像早商也不像晚商,它們屬于什么年代?做碩士畢業(yè)論文時,他明確寫出了自己的結論:“以鄭州商城為代表的早商文化與以殷墟為代表的晚商文化之間,尚存在一定的時間缺環(huán)?!?/p>
80年代后,殷墟考古正式進入第三個階段,這一時期的殷墟伴隨著新一代更加善于提出問題的考古人以及更多學科的合作,而漸漸展露出了商人們數(shù)千年前的文化與生活。
1990年,碩士畢業(yè)的唐際根被分配到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安陽工作站。他總惦記著缺失的商中期那一段,也發(fā)了些文章,但早晚兩期的想法根深蒂固,如果沒有過硬的實物證據(jù)——商代中期的城址、宮殿,他就無法得到同行的響應。那些年,他一有空就帶上一支考古隊,“提溜著一個破編織袋”,一路撿陶片,從這個村走到那個村。直到1999年11月的一天,已經(jīng)成為安陽工作站站長的唐際根正在北京探親,突然接到同事的電話:“發(fā)現(xiàn)城了?!?/p>
這就是著名的洹北商城——位于殷墟保護區(qū)東北部,與殷墟略有重疊,總面積4.7平方公里,這一發(fā)現(xiàn),填補了商代中期的空白,商的編年框架再次改變了。據(jù)《尚書》《史記》等文獻記載:商立國之后曾五遷其都,其中第十三代王河亶甲所遷的“相”地和盤庚所遷的“殷”地同在安陽。“洹北商城很可能是‘相’?!?唐際根對《中國新聞周刊》說,“它的宮殿保存得非常完整,其整體結構很像今天的‘四合院’。中華文化幾千年的建筑模式,一直到明清時期都是這個樣子。”
商朝中期在豫北有一個都城,終于成了一段可考的歷史。2006年,洹北商城被列入殷墟遺址組成部分,與殷墟一道成為中國第33處世界文化遺產(chǎn)。
此時,商的面目已經(jīng)更加清晰。例如,商重視祭祀,也因此而殺戮。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甲骨文里有關人祭的祭祀人數(shù)14197人,其中僅武丁時期的祭祀用人數(shù)就高達9021人。
以現(xiàn)代人的眼光看,其殘酷性不容置疑。但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研究員、安陽工作站副站長何毓靈對《中國新聞周刊》說:“我們需要客觀去看待這段歷史,而不是一味地批判,它可能是人類發(fā)展過程中的一個必經(jīng)階段。在中美洲、南美洲,包括印第安文明或者瑪雅文明中也存在著同樣的現(xiàn)象,即使到了14、15世紀都還存在活人祭祀的方式?!?/p>
殺人祭祀在商朝晚期逐漸大規(guī)模收縮。進入西周,這種現(xiàn)象只是偶有出現(xiàn)。再到西周以后,墓葬中俑逐漸出現(xiàn),開始是木俑,戰(zhàn)國以后出現(xiàn)陶俑,例如秦始皇兵馬俑,直到明清時期還能在墓葬里見到陶俑。也許,這就是文明的歷程。所以孔子說,“克己復禮”,“吾從周”,西周之后,殺人祭祀的時代結束了。
在何毓靈看來,商文化最大的特點是開放包容且重禮,正因如此,青銅鑄造技術通過河西走廊從西方傳到中原后,為了適應貴族的禮儀規(guī)制及社會治理需要,青銅文化在商王朝發(fā)展到了頂峰,最廣為人知的后母戊大方鼎就出自殷墟。與西方用青銅鍛造工具、裝飾品不同,中國的青銅器多與飲食有關,鼎的原始功能是煮肉,簋(guǐ)用來裝食物,還有裝酒的觚(gū)斝(jiǎ),以及喝酒用的酒器爵、瓿(bù)、罍(léi)。
在這一系列復雜的制作過程中,青銅器逐漸變成了一個富有宗教信仰、政治意志和精神內(nèi)涵的特定器皿。不但是身份和政治地位的象征,更是一種重要的意愿表達。幾乎每件殷墟出土的青銅器背后,都有豐富的歷史故事,這些帶著頗多意涵的青銅器,又在商文明南下的過程中給整個長江流域的青銅文明帶來了新的面貌。
商人其人
已經(jīng)挖掘了九十多年,還有東西可延展嗎?何毓靈經(jīng)常遇到這樣的疑問。其實,面積36平方公里的殷墟,迄今挖掘不到5%。就在這有限的百分之幾中,還藏著相當多待解之謎,這也正是考古的魅力。
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動物考古學家李志鵬至今對一個祭祀坑感到費解,這個坑中埋著數(shù)百件沒有門牙的牛下頜,更奇怪的是,祭祀坑里有旋轉式臺階通到坑底,臺階從高到低擺放著幾千顆牛的門牙。“為什么用牛下頜祭祀?為什么又堆放數(shù)量如此之多的牛門牙?難道是專門把牛牙拔下來顯示身份財富?但這些推測無法作為定論,需要我們今后進一步研究?!崩钪均i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一鏟子一鏟子地挖,雖然“不知道的遠比知道的多”,但根據(jù)這目前不足5%的殷墟挖掘,學者們還是試圖一窺當時人們的生活,不只帝王將相的征戰(zhàn)祭祀,更有小民百姓的細碎日常。正是在這些日常中,可以描繪出一幅寫意般的商王朝圖景。
商人已經(jīng)盤起了頭發(fā),身穿彩衣,住在夯土臺基、屋頂為茅草覆蓋的兩重檐四面坡的“四合院”里,用著已較為完善的地下排水系統(tǒng)。那時中原的氣候遠比現(xiàn)在溫暖,廣袤的大地上還能捕獵到野生的圣水牛,都城還發(fā)現(xiàn)有貘、犀牛和亞洲象。他們使用低矮幾案,因此總是跪坐著,平時吃小米,也有飼養(yǎng)的牛、羊、豬肉補充蛋白質(zhì),還有鹿肉、兔肉這樣的野味,用海貝當作交易貨幣,死后也要隨葬以示墓主今生后世的“榮華富貴”。農(nóng)民們用斧、鑿、鏟、錛去地里耕作,玉器、陶器、治骨手工業(yè)作坊里有能工巧匠。青銅器是重工業(yè),銅器作坊區(qū)能有五六十萬平方米。
可惜商人壽命不長,男性平均死亡年齡35歲左右,身高多數(shù)只在1.55~1.65米,女性身高1.55米~1.59米,常在30歲左右就故去。那是一個等級極森嚴的社會,貴族使用青銅器、小民百姓使用陶器。貴族出行和軍隊征戰(zhàn)的馬車,車身有精美的青銅佩飾,它們行駛在由鵝卵石鋪成、最寬達15米的道路上,兩邊各有1.8米寬的人行道。商人信天命,但隨著年代變化,祭祀用的陶器由大到小、由精致到粗糙,人們對自然神靈和祖先之崇拜,終于從敬畏到超然。
他們自豪地稱自己的國家為“大邑商”。在東亞,“大邑商”是最為強盛的國家,是當時的政治、經(jīng)濟、文化、軍事中心,通過它特有的治理模式,對周邊進行控制、管理和征戰(zhàn)。他們還創(chuàng)造了最早的成文文獻。
中國歷史上的商王朝,從司馬遷筆下的區(qū)區(qū)三千言,就這樣轉換成了看得見摸得著的青銅器、玉器、陶器、甲骨……也正是殷墟的成功,使得中國考古在起步那天起,無論研究對象還是方法,都走上了一條有別于其他國家和地區(qū)的“證經(jīng)補史”之路。美籍華裔學者張光直曾把這稱為“考古學的成見”,他不無遺憾地說:倘若“連續(xù)數(shù)年發(fā)掘的第一個遺址,不是殷墟……培養(yǎng)出來的一代專家,不在歷史學而是在史前學的領域內(nèi),很可能中國考古學會走到另一條路上去。中國的考古學會注重生態(tài)環(huán)境、植物、動物、土壤的研究,注重陶片分析、遺址分析和石器分析等等,就如西方的那樣?!?/p>
今天的學者已經(jīng)可以坦然回應這種“遺憾”?!氨仨毧吹剑脊艑W的理論發(fā)展主要在美國,而中美兩國在學術背景上存在巨大差異?!焙呜轨`對《中國新聞周刊》說。在1620年“五月花號”登陸北美之前,北美大陸的印第安人尚未產(chǎn)生統(tǒng)一的文字,更無古籍。因此,美國考古學自誕生起就沒有可供閱讀的書籍,它可參考的不是歷史文獻或銘文,而是種族調(diào)查、地理研究和人種志,屬于更宏觀的人類學。唐際根的說法更加直接:“即便想修史也無史可修。”
中國的考古,在文獻極其豐富的背景下,讓傳說變?yōu)樾攀?,何毓靈認為這無可厚非。唐際根也感慨:“中國考古的確有自己的特點,而事實也證明,中國古籍文獻極少有錯,中國人沒有瞎寫?!?/p>
當“大邑商”繁榮于東亞之地,非洲北部正值埃及新王國時期,兩河流域進入后巴比倫時代,待它們漸漸在歷史的風沙中消逝,商文明卻見證了步入“王國”階段的中國,商人們將那些往事記錄在最早的成文文獻里,今天,那些昔日由他們刻于甲骨的勁峭線條,仍然被后人一脈相承,已然是一種成熟文字。
殷墟內(nèi)的考古發(fā)掘仍在繼續(xù),也讓人們原有的認知不斷被打破。直到今日,殷墟還沒有像其他都城那樣發(fā)現(xiàn)城墻。因此,“大邑商”究竟是個什么概念,依舊籠罩在迷霧里。殷墟36平方公里的范圍,仍然只是保守的估計。而單字4500多字的甲骨文,也只成功考釋出一千五百多個。對于這個消逝的王朝和那些埋藏在歷史中的文化基因密碼,人們也許還要經(jīng)過相當長時間、還需要幾代人的努力才能更貼近它的真實面貌。(記者 李靜)
轉自:《中國新聞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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