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先生說陶淵明飄逸得很久了,又說他并非整日整夜飄飄然,有“悠然見南山”的一面,也有“猛志固常在”的一面,倘若有取舍,便非全人。陶淵明宛如一汪深泓的碧波,讓人無法領(lǐng)略它的深邃,驟然間的一陣微風波瀾,也只能掠起它的冰山一角。陶淵明給人的印象是深邃、神秘。他的辭官歸隱、他的飲酒乞食,其人、其詩,都耐人咀嚼而又永遠咀嚼不透。蘇東坡青壯年時期不喜歡陶淵明詩歌,老年尤其是在被貶謫海南島的漫長歲月中,卻日益酷愛陶詩。晚年的蘇東坡,陶詩幾乎成了他唯一的精神食糧。他每天讀陶詩,還給自己規(guī)定,每天只能讀一首,害怕讀完再無可讀了。他將每一首陶詩都唱和一遍,留下了和陶詩109首之多。蘇東坡說陶詩“外枯而中膏”“質(zhì)而實綺,癯而實腴”。這份神奇經(jīng)歷,幾乎成了所有嗜陶者的共同體會。陶淵明的詩文,語言表面平淡樸實、淺顯直白、質(zhì)樸無華,有時甚至感覺味同嚼蠟,但是當你細細品味、慢慢咀嚼時,卻分明有洌洌甘泉、縷縷清香、絲絲愜意。
陶淵明的另一面
《畫淵明歸去來辭》(局部)資料圖片
在東晉時代,陶淵明人微言輕。雖然他的祖輩陶侃軍功蓋世,但在講究門第出身的時代,在世家大族的眼里,仍不過是“奚狗”而已。幾世幾輩后的陶淵明,就更沾不上那份榮耀了。陶淵明的園圃里,六朝人看重他的隱士風度、他的名士風流,唐朝人看重他的酒、他的官。在唐人的視野里,陶淵明是個酒鬼、狂徒兼縣太爺,引來不少著名詩人的青睞與傾心。“復(fù)值接輿醉,狂歌五柳前”,是王維的情愫;“何日到彭澤,長歌陶令前”“何時到栗里,一見平生親”,是李白的仰慕。宋朝人就開始看好他的詩文了。讀點陶詩,似乎成了宋朝有身份文人的標志。北宋楊萬里品出了平淡,南宋朱熹讀出了豪放。到了明清,陶淵明似乎被裝進了多棱鏡里。寧靜的時代看他,他是個飄逸的田園隱士;國家多災(zāi)多難的歲月再看他,那簡直就是忠臣烈士了。龔自珍就曾經(jīng)把陶淵明比作諸葛亮和屈原。他說:“陶潛酷似臥龍豪,萬古潯陽松菊高。莫信詩人竟平淡,二分梁甫一分騷。”或許出于其祖乃晉室忠臣的家風,也或許出于“空負頭上巾”的愧疚,陶淵明在他的晚年,始終都堅守著一顆東晉遺民的忠貞之心。他在劉宋王朝生活了八年,但他寫詩文,不愿意使用新朝的年號。他拒絕了劉宋新朝廷的幾次征辟,而朋友們都歡呼雀躍地離他遠去了。他痛感子期已死,伯牙絕弦,在知音不遇的時代孤寂與哀傷中,走完了人生的最后旅程。這或許是明清忠勇之士屢屢提及他的原因吧。
歷史已經(jīng)遠去,我們駐足昔日的彭澤,久久回眸、凝望。陶淵明留給我們的,是無盡的思索。陶淵明宛如一面哈哈鏡,千百年來的讀者、評論家,無不在這面鏡子里看到了自己,也看到了自己身后的那個時代。他們在給陶淵明“拍攝特寫”的時候,似乎無意中也被陶淵明“抓”進去,與他“合了影”。盡管如此,每個時代,各個國度的人們,還都禁不住來讀他。唐代人鄭谷說:“愛日滿階看古集,只應(yīng)陶集是吾師。”宋代人蘇東坡說:“吾于詩人無所甚好,獨好淵明之詩。”韓國人車柱環(huán)說:“環(huán)雖不能無愧于淵明之人德,亦竊愛其詩。”日本人一海知義說陶淵明是“一個復(fù)雜而難解的詩人形象”,他聲稱要把解讀陶淵明作為自己“畢生的事業(yè)”。然而,古往今來,對于陶公及其詩文,誰也沒有真正讀透過。或如朱光潛先生說:“凡是稍涉獵他的作品的人們對他不致毫無了解,但是想完全了解他,卻也不是易事。”顧隨先生也說:“我不敢說真正了解陶詩本體。讀陶集四十年,仍時時有新發(fā)現(xiàn),自謂如盲人摸象。陶詩之不好讀,即因其人之不好懂。”這樣的言說,更增添了幾分神秘,幾重誘惑。(作者:鐘書林,系武漢大學文學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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