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首吾家山 歲晚將焉歸——關于流寓文學的對話


來源:光明網   時間:2017-09-11





  對 話 人:蔣 寅(華南師范大學教授)、張學松(信陽學院特聘教授)

  主 持 人:傅 瑛(信陽學院文學院院長、教授)

  主辦單位:光明日報《國學》版、《文學遺產》版,信陽學院

  承辦單位:信陽學院文學院

  主持人:這些年,流寓文學是學術界研究的個熱點,學術界關于流寓文學的相關問題,還存在一些爭議。今天,《光明日報·文學遺產》??埲A南師范大學蔣寅教授和廣東海洋大學教授、信陽學院文學院特聘教授張學松教授就流寓文學的相關問題進行交流。

  張學松教授正在主持一個有關流寓文學的國家社科基金項目,而蔣寅教授長期關注流寓文學的研究,他們共同主持過兩次有關流寓文學研究的學術研討會,今天的對話,可以說是第三次交流了。下面就請兩位教授介紹一下究竟應該怎樣定義流寓文學,以及流寓文學的研究現狀。

  一

  張學松:“流寓”是中國古代典籍中經常出現的詞語?!端膸烊珪分?ldquo;流寓”一詞共出現2119次,除去誤檢和重復的以外還有1500余次。如果加上單字“寓”以及“寓”與其他字合成的詞那就更多了,而且它們有的也與流寓密切相關,如“寓公”?!抖Y記·郊特牲》載:“諸侯不臣寓公,故古者寓公不繼世。”這里的“寓公”指失去領地寄居他國的諸侯,后泛指寄居他鄉(xiāng)的官吏。“寓公”之“寓”就有了流寓的意義。單就這1500多次的“流寓”,一部分是作為名詞出現的,如方志中的“流寓”門、科考中的“流寓”科,而更多的則是作為動詞出現的,如《后漢書·廉范傳》說:“范父遭喪亂,客死于蜀漢,范遂流寓西州。”流本義指水流,寓本義指寄居,《漢語大詞典》說“流寓”即“流落他鄉(xiāng)居住”。因此,我認為,流寓一定是因“不得已”而離開本土移居他鄉(xiāng)。出訪、留學或講學暫居于外者都可排除在流寓之外。你到張家界旅游住兩晚就不能說是流寓;進京考進士,一舉高中,釋褐任官,或在京城或在地方,當然也不是流寓,因為你“春風得意馬蹄疾”。而在京屢考不中旅居多年,如杜甫自言“旅食京華春”就叫流寓;或遭貶謫,或受排擠自請外放,到非故鄉(xiāng)的地方做官如蘇軾就叫流寓。因此,由于不得已的原因離開本土流落他鄉(xiāng)就叫流寓。

  蔣寅:記得我們第一次開會時就對流寓的性質有很大的爭論,因為我聽到好幾個學者發(fā)言,都將流寓等同于流放。所以最初講流寓的學者,都是從流放貶謫這個意義上來講的,當時我就提出了一個看法:流寓首先是遷徙造成的一個結果,在異鄉(xiāng)逗留、居住這是它的本義,所以流寓首先是個中性詞,流放貶謫是流寓的一種類型,當時我是這么認為的。但是后來接觸到一些材料,看的東西多了,逐漸傾向于剛才張先生的說法,不得已是流寓的主要原因。這是因為“流”這個字出現很早,在《尚書·舜典》里就記載“流共工于幽州”。到北齊時定“笞、杖、徒、流、殺”為五刑,一直沿用到清代。所以后來我們用到“流”這個字,比如流浪、流放、流亡等等,凡與“流”有關的詞都帶有處罰的意思。流寓的“流”正是從這個意思發(fā)展來的,因而帶有一層負面色彩、一種貶義,不是一種正常的遷徙,這就是流寓常與貶謫、流放聯系起來的原因。正因為“流”從詞源上同特定的處境聯系在一起,后來用“流寓”這個詞就自然而然地覺得帶有某種貶謫或者人往不好的、不得已的地方居住這樣一種印象。

  通常使用流寓這個詞,都指一個人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去居住,但如果對這一結果加以辨析的話,還跟主觀意識分不開,為什么這么說呢?自己是不是把自己看作流寓這一點很重要,一個人旅行或者進京趕考,在某個地方居住一段時間,這樣的經歷同流寓沒什么差別,但我們不視為流寓,就是因為他自己不認為是一個不好的經歷或者說居住方式。為什么我要強調這一點呢?這樣可以把流寓和遷徙區(qū)別開來。流寓是暫時性的生活方式,而且心里面要意識到是暫時性的,就像杜甫在四川。如果你是鐵定了心搬到一個地方不走了,那就不叫流寓,叫遷徙叫定居。中國這種農耕國家有安土重遷的傳統,當人們離開故鄉(xiāng)的時候,內心一定是不樂意的。所以流寓文學有一個前提是不樂意的,王粲《登樓賦》正是比較早的表現流寓心態(tài)的作品:“雖信美而非吾土兮,曾何足以少留!”這個地方(湖北荊州)雖然很美好,但并不是他的故鄉(xiāng),因此他的內心總是憂郁的。當流寓變成了對他來說是不應該或者是不得已的結果,這樣文學里形成的直接反應就是一種不適感,它和當地的一種生存狀態(tài)的沖突,就是流寓文學的主題。

回首吾家山 歲晚將焉歸——關于流寓文學的對話

蘇軾《跋吏部陳公詩帖》 資料圖片

  流寓文學要討論的問題,范圍很大,我覺得是一個很重要的研究課題。流寓甚至可以說是我們人生的一種常態(tài),在古代還受交通條件的限制,到今天我們每個人都會在不同的地方居住,很難一輩子待在一個地方。所以在我們每個人的生命中,“流寓”會成為生活常態(tài),對于流寓的文學表現可能是我們生命中一個最經常的主題,在文學研究中不能不占有重要的位置。
 
  二
 
  主持人:張教授給流寓下的定義是“不得已離開本土而移居他鄉(xiāng)”,蔣教授又引經據典,補充了一些內容。經過蔣教授的補充,我想大家對流寓的認識更為完備和深入了。蔣教授也提到流寓在文人那里是一種生活常態(tài),不是說偶爾出現一次或者是很少發(fā)生這樣的情況,無論是被貶謫,出去開個館,教個私塾,當個師爺,當個幕僚,或者是求學等等,他都要離開故鄉(xiāng),他離開自己的故土,在流寓地生活,并且有所創(chuàng)造,那么這些創(chuàng)造,對中國文學的發(fā)展有什么意義呢?請兩位談談。
 
  蔣寅:剛才張教授把儒釋道的形成跟流寓的關系講得很細致。在中國歷史上,或者是在別的國家歷史上也是這樣,很多重要思想的產生都與流放、貶謫這種經歷有關。俄羅斯的十二月黨人就是被流放的革命者,列寧的一些著作也是在流放中寫成的。大概在流放中,人處在一個很特殊的狀態(tài)下,由于遭受到重大打擊,這時候人的內心會異常地敏感,很多的想法就會在那個時候產生。在中國歷史上,王陽明龍場悟道,蘇東坡被貶黃州,都是重要的例子。
 
  我曾有一篇論文,提出李白、杜甫、蘇東坡這三位詩人正好代表了我們中國人的三種時間意識及在文學里的表現。蘇東坡在黃州期間思想意識發(fā)生極大的變化。大家知道蘇東坡早年是個典型的儒生,儒家思想的主導傾向是要積極進取的,但是在黃州那段時間,經過被貶謫的打擊,東坡開始學佛,詩文里出現很多人生如夢的話頭,詩里反復出現人生如夢、多少年如一夢這樣的說法,就是從黃州開始的。
 
  杜甫代表著儒家式的最普通的一種時間意識,就是逝水如斯。如果說這是一種正常的時間流逝感,那么李白代表的就是一種異常的時間意識的表達。李白有強烈的建功立業(yè)的念頭,就是說功名心很重。但是現實的遭遇又沒辦法實現自己的理想,所以他的焦慮感就特別強烈,充滿了時不我待的緊迫感。像李白詩中表現的時間意識,就是極度夸張的時間感,時間流逝得非???,青春流逝得非??臁K虢鉀Q這種痛苦,只好用想象的方式,用神話的方式,用一種英雄主義的態(tài)度來克服時間的焦慮感。相比杜甫儒家式的順從自然的態(tài)度,李白就是一種反抗的態(tài)度,那么到蘇東坡這里呢,又是一種佛教的時間觀念。
 
  佛教認為外物與客觀世界只不過是主觀意識的一種分別,所謂時間也是我們意識的一種分別。如果你意識到世界的虛幻性的話,就可以超然于時間,時間對你來說就是沒有意義的。東坡詩文中常說多少年如一夢啊、人生如夢啊,這種把人生比作夢幻的比喻本身就是從佛教來的,在東坡詩里出現則從黃州開始。因為夢幻非??仗?,沒有辦法用時間來度量,所以人生如夢也可以說就是將時間過程抽象化。蘇東坡在黃州的貶謫經歷促使他學佛,學佛的過程又造成了他思想觀念一個極大的轉變,改變了他的時間意識。不過我認為,在黃州他還沒有真正解決時間的問題,只不過開始意識到時間的問題,并且試圖用佛教的觀念來解決它。再后來,到了海南,又出現一個重要的轉折,他連人生如夢都不講了,詩里出現一種時間淡化的感覺。在他這時的詩里你找不到他對時間的感覺了,我覺得這才是他真正解決了時間問題,真正解除了焦慮,連人生如夢作為一個話語都沒有了,消失了,這是一種徹底的思想解放,從時間的焦慮中脫身。他這兩次重大的變化都發(fā)生在被貶謫或者我們說的流寓的狀態(tài)中,恰好能說明流寓的生活,也就是非常態(tài)的生活,對你的人生你的經歷會有多大的改變,會讓你的思想意識發(fā)生多大的變化。這是一個非常典型的例子。
 
  當然,關于流寓、文學和思想的關系問題非常復雜,涉及的面也很廣,我在以前寫的一個文章里面,大概講到人和地域的幾種關系。一種是你到一個新的地方,就會有一種不適感、不融入感,一種與你家鄉(xiāng)的文化差異帶來的不適感,這是文學里最自然的反應。然后呢,等你居住一段時間,或者說發(fā)現了當地的人情風物之美,你又會有一種新的體會新的發(fā)現,這個時候就會產生一種欣賞的感覺,重新欣賞當地的風物之美。你用外來人新鮮的眼光來看,自然會看到一些本地人習而不察的東西,從而寫出一種專門記述地方風物的詩歌,像《竹枝詞》之類。古代有很多《竹枝詞》,專寫地方風物,它們經常不是本地人寫的,而是外來人的作品。外地人到一個人情風物特異的地方,尤其是到邊疆少數民族地區(qū),常會感受到強烈刺激,寫很多描寫地方風物和異俗的詩作,而且一寫就是幾十首。這就是流寓生活帶來的新題材新風貌。
 
  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問題是,流寓給文學帶來一個新的人地關系問題。過去講人和地域的關系,都是按籍貫來說的,說某作家是某地人。比如說,李白是四川人,杜甫是河南人,都會這樣講。編寫地域文學史,也往往以作家籍貫為基準。但是我們想一想,作家籍貫和地域的聯系到底有多深呢?這是很復雜的,就拿清初文人周亮工來說,籍貫是河南祥符,但是他出生在南京也死在南京,祥符對他來說只是個符號,他其實跟我是個真正的南京老鄉(xiāng)。那么,籍貫對他有沒有意義呢?肯定是有的。如果他在故鄉(xiāng)生活過一段時間,少年時代在這個地方受教育,受到地方文化的熏陶,這對他一生的成長就有意義。但如果他沒有在故鄉(xiāng)生活過,那么這個符號對于他只能是很遙遠的文化認同,也就是一種心理認同。流寓,我稱之為最真實的人地關系,就是流寓者和流寓地的聯系比他與籍貫的聯系更為真實和緊密。流寓意味著你在一個地理空間里真實地生活了一段時間,你在這一期間寫的東西,你創(chuàng)作的文學,是和這個地域有緊密關系的,所以,寫一個地方的文學史,可能寫流寓作家比寫籍貫作家更有意義。我舉個例子,如果你要寫揚州文學史,你光寫張若虛、朱自清這樣的揚州人,當然也可以,但是,那樣的揚州文學史就會很單薄,很貧乏。如果你寫到比如像王漁洋,在揚州做了四年地方官,留下了大量詩作,而且他最有名的一句詩“綠楊城郭是揚州”后來就成了揚州的名片,人們對揚州的想象,就由這一句詩展現出來,這樣的揚州文學史就會比較精彩。王漁洋在揚州寫的那些風景詩,后來都成了名作,而且被當地人傳頌,成為值得當地人驕傲的文化資本。一個城市,一個地域的文化,就是靠文學來記憶來表現的。李白的“煙花三月下揚州”,唐代徐凝的“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無賴是揚州”,就是揚州的文化名片。
 
  主持人:流寓文學在世界上也是一個十分受關注的問題。順帶提一句,蘇東坡在從開封到黃州的路上,路過了信陽光山縣的凈居寺。我希望大家可以去看看,那里專門有一個房子,是東坡讀書處。下面也請張教授給我們談一談流寓與文學創(chuàng)作的關系。
 
  張學松:流寓與創(chuàng)作的關系是我課題研究的核心問題。流寓對作家的創(chuàng)作產生了重要影響,其要有二:一是促進了創(chuàng)作豐收——既有量的增加更有質的提升;二是改變了創(chuàng)作風格。
 
  流寓黃州使東坡文學創(chuàng)作呈現高峰——詩詞文賦都是這樣,尤其是詞。僅以詞為例,東坡一生作詞340余首,而據薛瑞生《東坡詞編年箋證》等統計,在黃州四年多東坡作詞近100首,占其一生詞作三分之一多。杜甫自746年進入長安求仕,旅居京華,755年安史之亂爆發(fā)后輾轉流徙,晚年漂泊西南以至終老。其一生自35歲起特別是安史亂后都是在流寓中度過。35歲之前的漫游我不視之為流寓,因為那是“裘馬頗清狂”的生活。據香雪《杜甫的最后十年》統計,安史亂前杜存詩僅100多首,而從759年12月入川到768年1月出川,杜在巴蜀作詩800多首,占其全部詩作1400多首的近六成,可見他的詩大多作于流寓尤其晚年漂泊西南時。
 
  以上說流寓對創(chuàng)作量的影響,下面重點說對質的影響。近年來,武漢大學王兆鵬先生及其門生用統計學的方法研究唐宋詩詞經典,根據古今選本、評論、互聯網鏈接等數據,按照一定權重排出全唐詩前300首、全宋詩前100首、全宋詞前300首為其經典名篇。在唐詩300首經典作品中杜甫有51首,宋詩100首經典中蘇軾有25首,宋詞300首經典中蘇軾有23首。我根據作家年譜等資料,對杜甫51首經典詩歌、蘇軾48首經典詩詞進行編年系地,結果是:杜51首經典詩歌除《望岳》《房兵曹胡馬詩》《登兗州城樓》3首外,其余48首都是流寓時作;蘇25首經典詩歌除《惠崇春江晚景》《書王定國所藏煙江疊嶂圖》《題李世南所畫秋景二首(其一)》《石鼓歌》《王維吳道子畫》外,其余20首及23首經典詞,皆作于黃州、惠州、儋州流貶之地或途中及自請外放任地方官時,即有43首為流寓時作。對杜、蘇流寓文學經典詩詞,我又從寫景、詠物、人生、懷古四個類型中各選若干首,對照“獨創(chuàng)性”“典范性”“超越時空性”經典文學的基本特征進行考釋,它們大都符合經典的標準。由此我認為:流寓產生經典。
 
  流寓何以產生經典?這是一個復雜的問題。簡單地說,它跟流寓作家的生存狀態(tài)有關。
 
  無論是因政治而遭貶謫,還是因戰(zhàn)亂而流徙,抑或是因出使而被扣留,流寓作家都處于一種前所未有的生存困境,如精神的痛苦、孤獨、迷茫,物質生活的匱乏,流寓地自然環(huán)境風俗人情的不適等。我倒著說,先說自然環(huán)境風俗人情的困境。屈原的《涉江》大家都熟悉。柳宗元貶為永州司馬,《與李翰林書》說,“永州于楚為最南,狀與越相類”,“涉野有蝮虺、大蜂。仰空視地,寸步勞倦”。蔡琰《悲憤詩》“邊荒與華異,人俗少義理”,丈夫去世后,做妻子的要嫁給兒子,誰受得了?再說物質生活的困境。杜甫759年冬由秦州入川,一路的艱難困苦難以形容,《同谷七歌》說:“有客有客字子美,白頭亂發(fā)垂過耳。歲拾橡栗隨狙公,天寒日暮山谷里。中原無書歸不得,手腳凍皴皮肉死。”堂堂大詩人白頭亂發(fā),手腳凍裂,在山谷中撿野果充饑,形同乞丐。在諸多困境中流寓者精神的痛苦、孤獨、迷茫則是最大的生存困境。中國歷史上,蘇軾是公認最達觀的,“烏臺詩案”流貶黃州,初到黃州就說“長江繞郭知魚美,好竹連山覺筍香”(《初到黃州》),論者往往以此證明蘇軾的曠達與樂觀。這兩句詩確實顯示了蘇軾“樂天”的個性,但它并非蘇軾此時深層的內心世界。蘇軾于元豐二年(1079)十二月二十八日被判流貶黃州,元豐三年(1080)正月初一由汴京起程往黃州。正月下旬途徑光山游二蘇山凈居寺,作《游凈居寺》詩一首。凈居寺并未讓詩人受傷的心靈得到多少慰藉,詩中所呈現的是東坡前所未有的痛苦、孤獨、蒼涼和迷茫。東坡一生深研佛經,遍游佛寺,廣交僧友,但并未出家,可游凈居寺時不僅“舉頭雙涕揮”,而且萌生出家之念,“愿從二圣往,一洗千劫非”。二圣指在此弘法、習法的釋思、釋顗。東坡此前有關寺院、僧舍的詩計約40首,之后20余首,從未有這種念頭,也從未有如此涕淚雙流的悲痛。詩的結尾寫詩人離開凈居寺:“鐘聲自送客,出谷猶依依?;厥孜峒疑?,歲晚將焉歸?”因凈居寺所在的大小二蘇山與東坡同姓同宗故自稱“吾家山”,這顯然有故鄉(xiāng)之思,但回頭望望吾家山,行將老去的我真不知身歸何處?這種孤獨無助、蒼涼和迷茫的心境幾乎與司馬遷初受宮刑時“腸一日而九回,居則忽忽若有所亡,出則不知所如往。每念斯恥,汗未嘗不發(fā)背沾衣”無異?!队蝺艟铀隆吩娝尸F的心態(tài)才是蘇軾遭烏臺詩案初流黃州的深層而本真的心態(tài)。不過正像司馬遷遭李陵之禍發(fā)憤著書成就史學名著一樣,蘇軾遭烏臺詩案而迎來黃州創(chuàng)作高峰,經典名作迭出。
 
  流寓作家的生存困境何以產生經典?這還要回到經典的特性上來。文學經典的一個重要特性是“超越時空性”,即有永久魅力。崔顥的《黃鶴樓》何以超越李白的《登金陵鳳凰臺》,就在于它表現了人類共通的情感——鄉(xiāng)關之思。
 
  司馬遷《報任安書》“文王拘而演《周易》”的發(fā)憤著書與韓愈《送孟東野序》的“不平則鳴”是歷來被公認為講作家經歷與創(chuàng)作關系的經典名言,其實《史記·屈原賈生列傳》中的一段話更為重要:“夫天者,人之始也;父母者,人之本也。人窮則反本,故勞苦倦極,未嘗不呼天也;疾痛慘怛,未嘗不呼父母也。屈原正道直行,竭忠盡智以事其君,讒人間之,可謂窮矣。信而見疑,忠而被謗,能無怨乎?屈平之作《離騷》,蓋自怨生也。”人們大多從“《騷》自怨生”來理解這段話,而我認為“人窮則返本”是對人與創(chuàng)作關系的更為經典的揭示。不過這“本”字不僅僅是司馬遷所說的“天”與“父母”,其更本質的含義則是本性,即人類共通的本性。作家在處于極度生存困境時不僅呼天呼父母,而且其人性的本真才能表現出來。既然經典作品的重要因素是表現了人類的一般本性,“人窮則返本”,那流寓作家的生存困境便是流寓經典產生的重要因素。歐陽修《梅圣俞詩集序》說“詩窮而后工”,作家處于生存困境時,除對生命的執(zhí)著外無復他求,李白《答王十二寒夜獨酌有懷》:“與君論心握君手,榮辱于余亦何有?”詩人被放還后心灰意冷,一切都無所謂了。無所追求也就無所畏懼,無所畏懼思想就會獲得解放,才能有詩才的充分發(fā)揮,莊子“解衣盤礴”,李白“斗酒詩百篇”就是這個道理。
 
  三
 
  主持人:辯論很精彩,有幾個問題我想咱們應該最后再梳理一下。第一,我們講流寓文學是什么的時候,就需要說明白,中國最早的流寓文學是什么時候產生的,也就是誰是最早的流寓文學的作家。第二,不同時代應該有不同的流寓文學。你不能研究蘇軾就只講蘇軾,研究杜甫就只講杜甫,能不能梳理一下流寓文學的發(fā)展史。第三,不同的流寓經歷對文學創(chuàng)作的影響。第四,流寓文學應該是有邊界的,不能說在外地的都叫流寓文學,這個邊界沒有界限的話,研究范圍太廣,它就沒了意義,所以在這個問題上,希望你們再補充下。
 
  張學松:我先回答第一個問題。誰是最早的流寓作家?流寓文學的第一個作品是什么?這個不好說,第一個最大的流寓作家當然是屈原了,但《詩經》中就有流寓文學?!缎⊙?middot;菀柳》應是第一篇貶謫文學,也就是流寓文學:“有菀者柳,不尚息焉。上帝甚蹈,無自暱焉。俾予靖之,后予極焉。”共三章,是周王朝一位被貶的大臣寫的。《王風·黍離》據《毛詩序》“周大夫行役”看到西周宗廟宮室盡為禾黍悲憫而作,“行役”不知為何,也可看作流寓途中所作?!洞笱?middot;公劉》:“篤公劉,于豳斯館。”據《毛詩序》講是周朝祖先后稷的后裔公劉“遭夏人亂”將老百姓由邰遷到豳(后稷在邰安家)?!洞笱?middot;綿》寫周文王的祖父古公亶父遭戎人攻打,率領百姓由豳遷到岐:“率西水滸,至于岐下。”兩篇詩寫周民因被迫而遷徙,屬于集體流寓?!锻躏L·葛藟》《唐風·枤杜》是兩首流浪者之歌。《詩經》按我的理解有24首流寓作品,但作者的名字不知道。說到這,應該給流寓文學作個概括了:所謂流寓文學即流寓作家所創(chuàng)作及以流寓為題材的作品。如以昭君和親為題材的《明妃曲》《漢宮秋》,以蔡琰為題材的《文姬歸漢》等,以及后人以白居易在江州所作《琵琶行》為題材寫的100多首詩詞,這些都是流寓文學作品。下面請蔣教授回答。
 
  蔣寅:其實我們兩人剛剛都講到了這些問題,都涉及了以上的問題,只不過剛才傅教授沒有將問題分得這么細。我覺得這幾個問題我都涉及了,包括作家在流寓中形成的一些不同的感受方式,然后是人和地域的關系,包括代表作家,都講到了。代表作家我們覺得主要是杜甫和蘇東坡,蘇東坡主要是貶謫,杜甫主要是處于困境之中,這兩人也是流寓文學的代表性作家。
 
  張學松:其實不是兩個,流寓也不僅指流放與貶謫。庾信在南朝梁做官,出使西魏被扣留下來,西魏滅亡又在北周做官,做到驃騎大將軍、開府儀同三司,兩朝國王對他都很好,王子與他成布衣之交,物質生活不用說了,但一想到江南,他就哭了,《哀江南賦序》說:“每念王室,自然流涕。”為什么呢?“南朝詞人北朝客”,他是客人是流寓。正像王粲避亂到荊州依附劉表,《登樓賦》說:“雖信美而非吾土兮,又何可以淹留。”王粲的老家在山東,荊州雖好不是故土啊。吳國滅亡后陸機、陸云弟兄倆被迫到晉都洛陽做官,陸機自己說“羈寓京師”。庾信、王粲、陸機、陸云都是流寓,只不過蘇軾與杜甫最典型罷了。其實李白也典型,但自25歲“仗劍去國,辭親遠游”到42歲奉詔入長安這十幾年我不認為他是流寓,他爹做生意他有錢,“千金散盡還復來”,到處游山玩水哪能叫流寓。他也有痛苦有鄉(xiāng)思,但是很淺,可以說此時他還未真正體會到人生的苦味。當朝廷召其入京時,他“仰天大笑出門去”,高呼“我輩豈是蓬蒿人”,多么自信!可天寶三載放還后,他的心態(tài)發(fā)生了極大的變化,以后就叫流寓了。
 
  主持人:剛才兩位教授對流寓這個概念各抒己見,一個定義為僑居,一個認為是不得已而移居他鄉(xiāng)。在交流中時有火花閃現從而使這個問題越辯越明,幫助我們更深入地去思考。流寓文學的研究也給古代文學研究提供了一個新的視角,這個新的視角可以使我們的思路更開闊,把古代文學推向到一個更深的、別開生面的層次,所以我在這里感謝兩位教授的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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