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洲正子,1910年出生于東京,是日本舊貴族院議員樺山愛輔伯爵的次女,自幼學習能劇,是日本第一位女性能劇演員。1950年前后她開始撰寫與日本古美術及傳統(tǒng)文化有關的散文和美學評論,本文是其談日本茶道的一篇短文,摘自其《舊時之美》一書,由澎湃新聞經浦睿文化授權發(fā)布。
我想,所謂一期一會,歸根結底是和自我相遇。
在戰(zhàn)爭年代里,日本失去了一切。那時我心里很焦慮,渴望與“人”相遇,渴望能觸摸到“美物”,為此我走遍了日本各地。
一路上我看到了各種各樣的美,也結交了眾多良師益友,其中既有來自“雪國”越后的盲人歌女,也有大島上視泥土和藍染為生命的染織匠人,還有晚年的梅原龍三郎先生,他一直在夢中追尋著手中畫筆難以描繪的美妙色彩。
現(xiàn)在回想起來,我從他們身上學到的,便是在有生之年珍惜當下、活出精彩的道理。“現(xiàn)在”的這一瞬間一去永不復返,不能不珍惜。每一刻的際遇都很寶貴,要把握僅有的這一生,活出滋味來。這是人生在世的本分,也是責任。這些道理說起來簡單,但我以前一直懵懂,現(xiàn)在上了年紀才有所體會。
我沒有正式修習過茶道,但喜歡喝茶,也喜歡茶室里的氣氛。茶的滋味溫和醇厚,就和茶碗的觸感一樣,讓人內心寧靜安穩(wěn);更不要說小小的茶室空間里凝聚了日本文化中的精華。茶碗是日本陶瓷的根基,茶室插花與茶席料理也是如此,幾乎可以說,日本文化是從茶室里誕生的。
但是話說回來,茶道那種架勢我不喜歡。茶道儀式上人與人之間的客套交往讓我難以忍受。在興趣培訓班式的茶會上,只有簡單的客套問候,卻沒有純粹的“一期一會”。真正的“一期一會”有著此會之后再難相見的決絕之意,是武士們表達此茶之后不知何時戰(zhàn)死疆場時會用的詞,表達了活在生死邊緣的萬千感慨。這樣一個詞,用在對明明不感興趣的茶具作客套敷衍的交際場上,實在糟蹋。
吉田兼好法師在《徒然草》中寫過,“依附于一物,亦會毀于其上”,如果君子執(zhí)念于仁義道德,僧人受限于佛法,書家被筆畫框住,茶人拘泥于茶道形式……一旦事物被技能化,便是墮落的開始。
所謂茶室,往深里說,就是敞開內心,讓他人進來。人在其中不能虛與委蛇。賓客不同,時節(jié)相異,應對方式和茶具搭配也會變化。人之相交很麻煩,但我們還是會細心創(chuàng)造出一個完美的心靈世界來迎接賓客。我想在這樣一個內心世界里,才有可能誕生出“一期一會”。
這里的“賓客”有時不一定是人,也許是櫻花、風聲,或是旅途上倏忽入目的景色。只要想著眼前的事物一見之后就是永別,一切便如初次相見,美好而生動。旅途上與人偶遇也一樣。“一期一會”未必一定發(fā)生在茶室里。
櫻花也好,紅葉也罷,如果只是心不在焉地看著,也許只能留下“今年的櫻花又開了,葉子變紅了”之類的印象。這時如果正遇夕陽西下,光影斑駁,那一瞬間呈現(xiàn)出的至美,會令人恍然不知身在何處。這樣的瞬間,每個人都會經歷。這種相遇即是“一期一會”,帶給人仿佛與天地融為一體的幸福感。這種時候,我們能從身外收獲擷取,同時也能反觀自身,看到真正的自己。
“一期一會”這樣的詞容易引發(fā)歧義,如果不了解它的真正含義,大可不必用它來撐門面。無論何時,保持平常心便很好。戰(zhàn)國時代的武士也好,恐慌于環(huán)境污染和核武危機的現(xiàn)代人也罷,正因為都在與死共生,自然會渴望活好每一天。所以,我能從溫潤甘醇的茶味里感受我的“一期一會”。秋葉要落盡,新綠會萌生,把當下每一天都認真活好,把生命的力量傳交給子孫后代,再默默凋落散去,就是我的心愿。
《舊時之美:白洲正子談日本文化》,[日]白洲正子著,蕾克譯,浦睿文化·湖南文藝出版社2017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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