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乎每一個英語小說家都覺得自己有必要盡可能地去朝著布克獎努力,原因有兩個。一個是布克獎和小說家的關系就像居伊·德·莫泊桑所說的埃菲爾鐵塔一樣,當你在巴黎的時候,埃菲爾鐵塔無處不在。他說:“要想躲開埃菲爾鐵塔,你必須走進塔里面去。”同樣,對一個小說家來說,想要去贏得布克獎的主要原因,就是擺脫布克獎的束縛,使自己能夠專心工作、寫作和思考寫作。
另一個原因是布克獎是大多數(shù)文學出版商最主要的市場工具。如今像戴安娜·阿西爾(DianaAthill,她曾是V·S奈保爾的編輯)和查爾斯·蒙蒂思(CharlesMonteith,他曾是威廉·戈爾丁的編輯)那樣的人相對較少了,他們因為信守文學自身的價值,從而長期認同小說家,并保持著一種忠誠的態(tài)度。出版社曾經(jīng)是作家的家園,它給予作家所必需的自由空間,使他們得以創(chuàng)造出傳世的作品?,F(xiàn)今留給作家的無論是智力上還是物質上的投資都很少了,文學獎項和入圍短名單都是用來賣書的。盡管獎項這么多,布克獎卻是唯一一個具有真正商業(yè)影響力的獎項。
一想到“年度作品”竟然可以被一群人以幾乎是一天讀一本的速度評選出來,而且這個評選每年都在進行,我就覺得十分荒謬。同樣荒謬的是,認為這種方式可以為作者帶來榮耀。能夠評判一位作家的是時間,是他的全部作品,是他的讀者和其他的作家,是這些一直能在他的寫作中尋找到全新意義的人。之所以說布克獎不真誠,不僅是因為它在評選的過程中排除了特定形式的作品,諸如短篇小說和中篇小說,還因為它只讓出版商提名列舉某一些作品。與其說布克獎所創(chuàng)造的是一種關注的形式,倒不如說它是一枚午夜驚雷。首先作為市場工具的是一份入圍長名單(今年獲得布克獎的長名單在上個月公布了):13本小說像灰姑娘一樣排列著等待捕捉王子的目光,那些沒有入圍長名單的作品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成了侍女。
當短名單宣布以后,那13部作品中沒有入圍的也就失去了魔力,成為虛構的想象。緊接著如同魔棒一揮,最終獲獎作品的出現(xiàn)使得短名單上的其他作家無人問津。王子和公主的結合仿佛是命定的結果,至少在很大程度上這是媒體自然的反應。自由市場賦予獲得布克獎的作品以一種童話故事般的結局——非此莫屬,這正是卡爾·波普爾(KarlPopper)在提及歷史的書寫過程時說到的:一旦歷史以某種方式發(fā)生了,無法想象還有其它可能的結果。
令人驚訝的是我(指本文作者,印度作家阿米特·喬杜里)所描述的這樣一種價值體系被大多數(shù)作家默許了。盡管大多數(shù)人感覺到這種價值體系根本不能說明他們?yōu)槭裁闯蔀樽骷?,卻很少有人去公開討論。接受(acceptance)是資本主義最令人氣餒的政治后果之一,它也影響了文學界,影響了出版商和作家處理事情的方式。布克獎如今控制著英國人如何思考、閱讀和評價書籍,可它本身并沒有什么嚴肅的批評家。至于有些人不滿意布克獎所評選出的個別獲獎人,例如,1994年當詹姆斯·克爾曼(JamesKelman)獲得布克獎后,一個評委說“實際上,他的書很糟糕”,這一行為反而增加了布克獎的魅力。
布克獎的隨機性慶祝的就是這種情況,它證實了市場所具有的突如其來的變形力量,它能夠在頒獎的時候做到無法預期。它也改變了文學作品中諸如“大師之作”和“經(jīng)典”這樣的術語。
盡管如此,很少有作家對此表現(xiàn)出吹毛求疵的態(tài)度。相反,我們所看到的是資本主義所具有的典型特征——接受。這種態(tài)度近來導致政治上出現(xiàn)深層異化的局面,并且選出了特朗普這樣可怕的人。我曾遇到過一個小說家,他過去常常抨擊布克獎,可是在他最終獲得這一獎項后,他很快改變了自己的態(tài)度。整件事情令我非常震驚,似乎是伴隨著他的態(tài)度改變的同時,他性格中的某些東西也跟著消失了。他非常溫順地做著圖書宣傳活動,仿佛是被人注射了大量的鎮(zhèn)定劑一般。那曾使他生機勃勃的圣斗士一般的苦悶情緒不復存在,他成為了一則案例,這則案例告訴人們,資本主義如何提供一種清除記憶后的滿足。
我并不是說布克獎不應該存在,我是說它需要一個替代物,這個替代物不是另一個獎項。它是作家重新拿回自己的權力,作家的作品必須經(jīng)由他們自己創(chuàng)造和評判,而不是一些來自外部的認可。一部具有原創(chuàng)性的作品是不會被所有人舉雙手贊同的,作家如果沒有通過論證、爭辯和激情的寫作來表達自己的觀點,他就沒有做好本職工作。
弗吉尼亞·伍爾夫
弗吉尼亞·伍爾夫不會在某一天早晨醒來,繼而思考:“《達洛維夫人》能否入圍布克獎的長名單呢?”相反,她在作品中塑造了貝內特先生和布朗夫人,他們質疑創(chuàng)立過程中普遍存在的價值形式。伍爾夫對小說何為,小說能做什么、小說對讀者的影響力,以及至關重要的一點,我們評價或忽略小說可能性的方式這些問題所作出的重新表述,在今天如同當時一樣緊迫。
D·H勞倫斯、T·S艾略特和亨利·詹姆斯(HenryJames)也都曾經(jīng)在作品內外表達過對文學的看法,因為文學為什么重要這個問題還沒有被解答出來。這個問題時至今日也仍然沒有答案。
但是,正如在資本主義體系下的其它生活一樣,作家身上的主動性也在消失。當他們在文學慶典活動中流連忘返的時候,他們愿意讓別人來決定為什么自己的作品意義非凡。
在重要的討論中,一個占主流的觀點是,任何時候都應該放棄定義文學。在英國學術界,對什么構成價值,特別是什么構成人性這些問題失去控制權,帶來的相應后果是,英國政府采取了一個含混不清的詞——影響——來代替。“影響”的判定方式不是將一部學術著作交給其他的學者去衡量,而是交給市場。
在委婉的政府語言中,影響被描述為“在經(jīng)濟、社會、文化、公共政策或服務、健康、生活的環(huán)境或品質,以及超越學術定義等其它領域中的效果、變化或益處”。學者們發(fā)現(xiàn),所謂“超越學術”指的根本就是市場。換句話說,學術作品的重要性不是根據(jù)它在這個領域內的影響來判定的,而是依據(jù)它在領域之外的影響。
之所以鮮少有人質疑布克獎,是因為質疑的人將會被指責是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或者說話不得體。既然如此,那么當伍爾夫代表自己的性別和寫作技巧在作品中反對盛行的規(guī)矩時,她的言語也不得體,她也是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但是她提出的問題需要再一次被提出來,有針對性地提出來。沉默在大多數(shù)時候都不是一個好的應答方式。
阿米特·喬杜里(AmitChaudhuri)是一位小說家、詩人、批評家和音樂家
(翻譯:朱瑾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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