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蒙:我沒有童年


來源:鳳凰讀書   作者:王蒙    時間:2017-08-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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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匱乏和苦難,由于兵荒馬亂,由于太早地對于政治的關(guān)切和參與,我說過,我沒有童年。

我沒有童年,但是我有五歲六歲七歲直到十幾歲的經(jīng)歷,一年也不少,一天也不少?;叵肱f事,仍然有許多快樂和依戀。

我喜歡和同學一起出平則門(阜城門)去玩,城門洞有刺刀出鞘的站崗的日本兵。過往的中國百姓要給他們鞠躬,這是一個非常惡劣的記憶。一出城門就是樹林,草花,莊稼,河溝,充滿植物的香氣,一路走著要跳幾次水溝。到大躍進時為止,此地的釣魚臺那邊一直是天然野趣。那里的窄窄的兩行楊樹林,秋天樹葉變黃的時候發(fā)出一種類似酸梨的氣味,踏著落葉在樹林里徜徉,使人覺得詩意盎然。城市后來是怎樣地成倍成倍地擴大著啊。

我更喜歡從西城家中走太平倉(現(xiàn)平安里南邊一條街,過去,從西四到地安門那邊的環(huán)行路公共交通都是走太平倉而不是平安里的。)經(jīng)廠橋、東官房到北海后門。太平倉那邊有幾家高檔的四合院,大門上用油漆寫著門聯(lián),“忠厚傳家久,詩書繼世長”“物華天寶,人杰地靈”“守身如執(zhí)玉,積德勝遺金”“又是一年芳草綠,依然十里杏花紅”……這些句子我早就學會了,不是從書本而從一些四合院的大門上學到的,這也說明我多次從那邊走過。“芳草紅”與“杏花紅”的句子使我醉心,聯(lián)想到了兒時學過的模范作文。

這些院落的圍墻很高,有的墻上還綁著鐵絲網(wǎng),院里的樹木把枝葉伸探到院外,院門經(jīng)常緊閉,我從來到過任何人從這樣的高級院落里出進。太平倉的胡同里兩側(cè)都是國槐,是典型的老北京的胡同——小街,在開通了從平安里拐彎的有軌電車道后,很少有車輛走這條要多拐幾個彎的舊街。走在這樣的胡同里,心情很微妙,應(yīng)該算是一種享受。

一進北海后門,先聽到的是水經(jīng)過水閘下落的聲音,立即感到了涼爽,進入了清涼世界。再向南走兩步,響楊的樹葉的巨大的嘩嘩聲攫住了你,一時節(jié)世界只剩下了兩排排列整齊、蓋有年矣的楊樹林,樹干的疙里疙瘩與似曲實直,亭亭玉立與隨風傾斜顯示了既古舊久遠又年輕瀟灑的風格?!都t樓夢》里的林黛玉抱怨過響楊的樹葉噪音,我簡直不懂。對于我,楊葉的作響是一片天籟,一片清涼,一片寬闊和生機。每聽到北海后門兩面排楊樹的聲音,我立刻得到了莫大的安慰,我得到的是盛夏酷暑中突然獲救的感覺。

我也喜歡短時間的北京城向大自然的回歸:夏夜,在院落中乃至到胡同口乘涼,聽姐姐王灑背誦杜牧的詠什么“銀燭秋光冷畫屏,輕羅小扇撲流螢。天階夜色涼如水,坐看牽牛織女星”的詩句。確實那時的北京夏夜到處都能看到款款飛著的螢火蟲。二姨還給我講過一個故事,說是一個孩子由于丟掉了打醋的一毛錢,被繼母打死了,這個可憐的孩子死后變成了一只螢火蟲,打著燈籠尋找他丟掉的一毛錢。從此我深為自己的母親并非繼母而特感幸福。

大雨之后胡同里積著齊膝的水,蜻蜓擦著水面飛。楊樹上時有知了高唱。北京的國槐最多,春天則是小小的青蟲,吊在從樹干上垂下的絲上。我們解放前最后遷入的小絨線胡同二十七號,向東一拐,就有一棵特大的國槐樹,我們的后院里也有一棵大槐樹。后來,果然我在《組織部來了個年輕人》中寫到了槐花。秋天即使在庭院里也聽得到蟋蟀的啼鳴。我曾經(jīng)很熱衷于養(yǎng)蟋蟀斗蟋蟀,熱衷于給蟋蟀喂毛豆。行家告訴我,好蟋蟀需要喂人參,我就不明白了,誰知道什么是人參呢?

夏日我也喜歡養(yǎng)蟈蟈,我有細秫秸桿編成錯落有致的蟈蟈籠,傳說故宮的角樓就是參照了民間編蟈蟈籠子的方法修建的。我懂得如何給蟈蟈喂黃瓜、西瓜皮和南瓜花朵,我從小喜歡聽蟈蟈的啼叫。我不懂為什么有人討厭蟈蟈的啼叫,嫌它吵,就像有人嫌交響樂吵鬧,還有人怕聽提琴或者二胡,說是聽了“腦仁兒疼”一樣。

我喜歡所有的吆喝,賣小金魚和大田螺,賣鹵雞和賣糖葫蘆,這二者都有抽簽獎勵的促銷手段。賣硬面餑餑的,是山東樂亭人。賣爬糕和涼粉,像男高音。冬夜則是賣羊頭肉,切得比紙還薄,切出來的肉片變得透明。僅僅是賣一筐水蘿卜也是叫得曲折宛轉(zhuǎn)十分出彩。寒冷的深夜,有時會聽到盲人算命者的笛子聲,“梭米瑞多瑞米拉梭——梭(低八度)多米瑞多……”我覺得極其凄涼。家里人說,這些人名為算命實際上很可能是賣煙土——販毒的。這使我更感神秘了。白天我也常??吹较棺?,可憐的很。有一些與我同齡的男孩老是欺負盲人,殘疾人,還有一對乞丐母女母親的樣子像是有精神疾患。我同情她們。

現(xiàn)如今,大約是為了安撫老北京們的懷舊情意,組織了舞臺上的舊京吆喝合唱,一片混亂嘈雜的蛤蟆鬧坑,惡劣透了。舞臺不是胡同,集中在聚光燈底下鬧轟也不是特定的時間地點季節(jié)品種的吆喝,合唱團員們哪里有小販的心情與聲帶?生活與藝術(shù)緊緊相連,然而生活與藝術(shù)是不能互相照搬的,照搬賣貨吆喝的方法不可能成功,而只能是更告訴人們,過去的一切已經(jīng)成為永不復返的過去。

我喜歡看老舍的話劇《龍須溝》的重要原因之一是,于是之飾演的主角程瘋子,能很地道地吆喝一嗓子:“賣哎大啊吉恩(金)魚吁,賣哎稀噢(?。┘鳎ń穑~吁拉哎(來)唉……”這里的“稀奧(?。?rdquo;是全句的重點,要拉夠長聲,要清晰地傳達出復合韻母的全部特點。但我也有不滿足,在我的記憶中,北京的春天除了小金魚,就是是說賣金魚的都捎帶著賣“大田螺螄”,程瘋子怎么忘了吆喝大田螺螄了呢?

姐姐比我只大一歲半,我受了她和她的同學的玩法的影響,從小玩很多女孩兒的游戲:跳房子,踢毽,抓子兒(桃核與玻璃球),用絲線綁捆香包(小粽子),還有跳繩之類。但后來開始受到女孩的排斥,自己也覺得無趣了。

有幾天我醉心于自己制造一部電影放映機,因為我知道了電影的原理和什么視覺留跡的作用。我想的是自己畫出動畫,裝釘成冊,迅速翻動冊子,取得看電影的效果。努力良多,沒有太成功。

我畢竟是男孩子,慢慢地就有了野一點的玩法,在墻頭上玩打仗,每天沒完沒了地做手槍,時幻想著自己趁一只活像真槍的手槍,大喝一聲“不許動!”嘎——咕,一槍斃“敵”于腳下。

但是我的蹦蹦跳跳的游戲并沒有能夠堅持下去。我上初中的第二學期,到西什庫第四中學看我們學校與四中的棒球比賽。男生們一個個都抄近道從一個墻頭跳下去,我猶猶豫豫,上了墻頭,欲跳又止,下去了,右腳脖子歪了一下,疼痛難忍。結(jié)果,造成了腳腕處骨裂,養(yǎng)了一個多月,影響了上課,唯一的這一學期,我的考試沒有進名次。我嘗到了挫折的滋味,夢里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自己的優(yōu)異成績,卻在成績通知單上看到了失敗。夢中的我一再追問,這是真的還是夢?夢中的回答是,不,這不是夢,這是真的,就是我考得好,骨裂了仍然考得好。這樣的信心正是我無比的屈辱感的根源:愈相信自己就愈感到丟人。

說下大天來,我的童年過得還是太怯弱了啊。父親的一個朋友曾經(jīng)送給過我一個鷹狀風箏,我試了幾次始終沒有放起來,讀魯迅的《風箏》的時候我的感覺是我比文章里的弟弟與哥哥更可憐,我竟無待于暴力與蠻橫的摧毀,我竟無待于封建吃人文化的壓制,先是我自己就怯了,跳墻骨裂,放風箏墮地,打架無力還手,不必旁人欺負,也不可能戰(zhàn)勝任何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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